方秀洁教授访谈录

作者:方秀洁 李延欣;转自:公众号 DH数字人文

DHer访谈

方秀洁 李延欣

————————————

受访人简介:方秀洁(Grace S. Fong),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东亚研究系系主任、利铭泽黄瑶璧中国文化研究讲座教授,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博士。长期从事中国文学研究,讲授中国文化、中国诗歌、中国小说、女性文学等课程。研究志趣包括中国古典诗歌及诗学、明清妇女著作、自传体书写等。主持哈佛燕京图书馆与麦吉尔大学合作的明清女性著作数据库项目(http://digital.library.mcgill.ca/mingqing/)。代表论著有Herself an Author: Gender, Agency, and Writing in Late Imperial China (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8 ),编著有Different Worlds of Discourse: Transformations of Gender and Genre in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an China ( Brill, 2008 ),The Inner Quarters and Beyond: Women Writers from Ming through Qing ( Brill, 2010 ), Representing Lives in China: Forms of Biography in the Ming-Qing Period 1368- 1911 ( Cornell University East Asia Program, 2018 ),以及译作载入Jade Mirror: Women Poets of China ( White Pine Press, 2013 ) 等。

采写:李延欣,清华大学中文系

访谈地点:清华大学荷塘1911咖啡厅

访谈时间:2019年12月16日

————————————

问:您读博士的时候跟随叶嘉莹先生研究词学,在此之前是如何对中国古典文献产生兴趣的?

答:我是在国外读大学时慢慢找到这条路径的。我在东亚系读书,他们的要求比较宽泛。一开始我对宗教产生了兴趣,先是佛教,后来觉得禅宗也非常有意思,于是我学习了一些跟佛教、道教相关的课程,也阅读了这方面的书籍。中国佛教、禅宗吸引我走进中国文化。接近本科毕业的时候,我修读了有关中国诗歌的课程,后来在多伦多大学读硕士研究生,主攻中国诗学。我的导师原本研究元曲,当时已经转向历史语言学,不过仍然教授学生中国诗学。受到这位导师的影响,我对诗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导师的指导下,我选择了将佛学和诗学相结合的研究题目,完成了硕士论文《佛教对王维诗的影响》,并且决心要继续念博士,做跟中国诗学有关的研究。导师了解我的志向后,建议我转去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向叶嘉莹老师学习。

问:硕士毕业后就紧接着读了博士吗?

答:不是的,中间有间隔。1976年硕士毕业之后,我没有马上读博,而是留学两年,两年后才去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第一年回国,在北京语言学院读了一个学期,遇上唐山大地震,随校安排迁往辽宁大学继续学习。因为特殊时期传统文化的研究中断了,所以我在第二年去了日本,在日本一边教英语,一边了解日本的禅宗文化。

问:您进入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之后,又是如何从诗学研究转向词学研究呢?

答:第一学期,叶嘉莹老师开了一门关于词学的研究生课程,我以前对词了解不深,但听老师讲这门课,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我们用的参考书是台湾郑骞先生的《词选》,是从晚唐、五代到宋的选本,当我读到温庭筠的词时,被它的情感打动,也有审美方面的触动,被吸引到词的世界。我又修学宋史、宋词和诗史三门课。更奇妙的是,当时叶老师写了一篇很有影响力的文章,谈吴文英词的现代观,我看完之后深受吸引,于是决定博士论文要研究吴文英,我的《吴文英与南宋词艺术》就是由博士论文修改而成。很难用理性的逻辑去说我是怎么走入这个领域的,应该说是因缘际会吧。我读过的中国诗、外国诗,都不如词能够给我强烈的美感,尤其是词里的意象。

问:一直到现在,您从事的主要还是诗词艺术方面的学习和研究,那又是什么样的机缘使您转到女性研究?

答:这个跟词也有很大的关系。我们如果用阴阳的概念来看诗词的话,笼统地比较,可以说诗是阳,词是阴。词里边是有性别的,既有用意象来描绘女性的词,也有用女性的声音、口吻来抒发情感的词。但是女性的形象主要还是从男性的视角描绘出来的,尤其是晚唐五代的词。我其实是对词里的性别感兴趣,并不是特别关注女性。诗言志,自我的成分、自传性很强,而词是戴着不同的面具,有不同的角色,为不同的人代言。男性是这样书写女性的,那女性自己是怎么发声的呢?我由此产生了很多关于女性自我书写的问题和想法。

问:您是在北美读书生活的,除了学术思路的延展之外,有没有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比如当时北美的思想环境?

答:有的。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Smith College教书,它是美国很有名的一所私立女子学院。那时候是1980年代后期,女性主义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我也受到了影响。女性的声音、女性的著作很多都被历史遗忘了,我就想那究竟在中国传统里,女性在文化、语言的空间里能有什么样的表达?于是我开始去寻找。当时不止我一个人对女性著作感兴趣,北美许多研究中国文学的学者包括我的同事也在进行类似的研究工作,他们多半都是女性学者,但是也有男性学者。

问:在这样的环境下,您关于女性研究的第一份学术成果是怎么诞生的呢?能分享一下当时的研究情形吗?

答:1990年代初我写了一篇论文,研究词如何从男性视角转移到女性声音,可以算作是我的一个转折点,是我从事女性研究的开始。当时资料不多,搜集资料挺困难。中国国家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藏有闺秀诗集,我每年夏天都回来查资料。1985年胡文楷的《历代妇女著作考》出版,对我们这些在北美的学者而言就像是“圣经”一样的存在,我就随身携带,依靠它的指引回来查找。

问:所以您是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萌生了创建数据库的想法吗?建明清妇女著作数据库得到了哪些支持?

答:我主要是为了自己的研究收集资料。我还去了哈佛燕京图书馆、台湾“中研院”的傅斯年图书馆、浙江图书馆等等,收集材料十分费力气。1990年代database(数据库)出现,我就想,如果有一个数据库可以把我们需要的这些资料都集中起来并且公开分享,那应该会是一件很受欢迎的事。正好通过麦吉尔大学校友联系,香港李希慎基金愿意提供支持,我就着手开展了这个项目。我第一个联系的是南京图书馆,可惜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合作。哈佛燕京古籍库有Robert Hart捐赠的善本收藏,其中包括50多种明清女性著作,有别集,有选集,还有好几种大型的晚明总集,比如著名的《名媛诗归》等,所以我跟馆长郑炯文先生商量合作一个数据库资源,这就有了我们两个大学图书馆正式的合作项目。我又从普通古籍中找了60多种女性著作增补进去,数据库就具备了可观的规模。麦吉尔大学图书馆数字计划部门提供了许多技术上的支持,我相当于一个顾问,提供文学研究的思路和问题。2005年我们的数据库在网上公开。有许多数据库只是一时的,但我们这个因为是图书馆的项目,所以能够持续进行。

问:这么多的著作怎么整理呢?

答:主要是我的研究生在整理、输入数据。他们有古代文学的教育背景,能够分辨诗体等要素,对抄本、图像等材料也比较熟悉。我们录入每一首诗的诗题、诗体等信息,这项工作非常繁琐,当中也有不少问题,所以每周我们都有组会及时交流讨论。以前有一些志愿者为我们提供技术上的支持,后来我申请过加拿大政府社会人文的基金,这几年也得到美国鲁斯基金会(Henry Luce Foundation)的资助,可以给予学生一些研究经费,让他们参与项目工作。

问:数据库建立之后,后续还从哪里搜集资料补充数据呢?

答:一开始我联系过国内好几所图书馆,跟每一所图书馆的合作都有不同的情况,有的比较顺利,有的就充满波折。近几年是和华东师范大学合作,胡晓明、赵厚均老师从华师大图书馆里找出了十本女性别集。之前有中山大学图书馆收藏的女性著作,其中还包括弹词等等,馆藏很丰富,我们采集了60多种。北京大学图书馆扫描资料费较高,所以我只选了九种女性文集加入数据库。得到美国鲁斯基金会的资助后,我们跟国家图书馆合作,尽量将清代女性别集输入。香港中文大学和香港浸会大学是主动加入的,愿意免费提供他们的收藏。不过我们最初设计数据库框架的时候没有将传记的部分纳入,所以2011年到2015年跟哈佛中国历代人物传记资料库(CBDB)合作,就把人物的家属、社交网络方面的信息作了链接。近几年我们利用鲁斯基金会的资助建了明清妇女著作Access Database,是开放的,能够下载查看我们的数据,目前更新后有超过400种集子。

问:这个数据库建成之后,您利用它做过哪些研究?您觉得这个数据库为您的研究带来了哪些影响?

答:我从《跨越闺门:明清女性作家论》这本书开始就尝试使用这些数据,利用关键字和主题可以在数据库中检索出想要的信息。比如我发现诗人很喜欢写“病”,所以我就在数据库里检索跟这个主题相关的内容。还有我研究自传的书写,以作者的文本和围绕它的副文本(比如其他人写的序、跋等)为中心,看作者如何建构自己的生命历程。2004年我还发表了一篇关于女性刺绣的诗词研究文章,以前我看过很多文本,但那时候不能搜索关键词,有数据库之后就节省了许多工夫,不用再跑去各个地方找材料。

问:最近您有哪些新的研究进展或者计划?

答:最近我与其他在技术方面有专长的学者合作,在做一些新的尝试。比如我正在进行广东女子文学文化的分布研究,关注18世纪、19世纪珠江三角洲地区女子文学文化的分布状况。还有已经写成、即将发表的关于明清女性友谊与性别的研究。我从一些很基本的问题出发,比如友谊在传统中国属于男性,“友”是在家庭之外的,那么女性如何表述自己的友谊?女性友谊的情感层面是怎么样的?从这些角度去思考明清女性的友谊。前年哈佛大学举办过一个“女性友谊”工作坊,讨论的群体不只是女性文人,还有妓女等等,也有其他学者在研究类似的课题,于是大家想围绕从古代到当代的女性友谊出一本研究论文集,也将收录我这篇文章。

问:从主持建立数据库到您自己的研究,都是数字人文的一部分。您是怎么理解数字人文的?您觉得数字人文能对我们今后的古典文学研究、女性文学研究提供哪些辅助,或者说能够扮演什么角色?您对未来数字人文学者有什么期待?

答:建立这个数据库让我感觉到,数字人文能为我们提供新的研究方向和研究方法,通过数字化的利用方式,可以传播和共享原本比较难获取到的古代文献资源。有了新材料,就会有新的研究方向。现在数字人文涉及面比较宽泛,语言学等领域、学科都有运用,整体给我的感觉有点杂,数字人文在国外也有很多争论。我对技术不太了解,但年轻一代可以学,所以我会鼓励我的学生去参加一些工作坊,学习怎么利用新的技术和方法。数字人文是可以利用的工具,有一些问题如果只用传统的方式是发现不了的,所以我们可以借助数字技术来做研究。但这并不代表要完全走进去,完全依赖它。我对自己的定位仍然是一个人文学者,细读文本、分析文本才是最根本的工作。我对未来学者的期待是,希望你们可以将传统人文和数字人文相结合,做出更有效、更完满的研究。

编 辑  | 严程

原刊《数字人文》2021年第1期,转载请联系授权。

提示:本站使用最低限度cookies来确保基础功能实现。 View more
同意
拒绝